李钱站在二楼, 想等竹林里的消息。

    约摸过了半个时?辰,驿丞带着那六个侍卫回来,七人衣服湿了大半, 鞋上都是泥水。

    一直安静坐在一楼等待的李知庆听见动静抬眼朝前看, “查出什么了?”

    侍卫上前行礼, “什么都没查出来, 我们到的时?候, 她们已经服毒自尽, 死状跟驿卒相同, 显然用的是同一种毒。”

    驿丞跟着点头?, 她没见过这副场景, 这会儿浑身湿透打着哆嗦, 跟在六个侍卫身后,李知庆不开口她也不敢离开去换衣服。

    怎么就?, 全死了呢。

    她当时?跟陛下?和沈小公子一起,亲眼看见沈小公子手下?留情没灭口, 可她带着侍卫们过去的时?候却发现那些晕死的人不知何时?咬毒自尽了。

    她们既然醒了, 当时?为什么不跑呢。

    可要是说被?人灭口, 那也不会用喂毒的法子啊。

    她想不通, 只低着头?站在后面。

    大堂里的油灯蜡烛都是从驿站里翻出来的, 这会儿好些已经燃尽,剩下?的几盏油灯灯芯在风雨夜里摇曳晃动,光亮有些昏暗不明。

    李知庆坐在桌边, 桌上放着盏油灯,风吹过来, 灯芯光亮明灭不定?,她用双手虚笼住灯台, 隔了风,微弱的火苗才慢慢往上燃着。

    李知庆沉默了好一会儿,才看着灯芯轻声说,“连同大堂里的那些尸体,一起埋了吧。”

    侍卫,“是。”

    等侍卫退下?,李知庆才看到驿丞还站在后面,“你也早些洗漱休息。”

    驿丞拱手应,“是。”

    她见李知庆坐在大堂里不动,丝毫没有打算上楼休息的意思,便大着胆子提醒道:“大人,楼上还有空房间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”李知庆笑了下?,拍拍自己双腿,笑意苦涩,“下?雨天,我就?算是躺着也睡不着,索性在这儿坐会儿。你不用管我,去忙自己的就?行。”

    难得从四品的官员这么好说话,驿丞躬身退下?。她在这驿站驻守多年,来来往往见到的官员不在少?数,像李知州这般没官架子的大官可不多。

    驿丞转念一想,新帝也没有半分架子啊。

    驿丞上楼的时?候,正好瞧见李钱站在二楼还没进?房间,不由躬身询问,“大人是有什么吩咐吗?”

    现在她可不敢觉得李钱是老仆了,这是新帝身边的人,能被?带着一同南下?便已经说明身份不同,最低也得是个大内总管什么的。

    李钱摇头?,鬓角白发在灰暗光线下?都像是蒙了层灰。

    如大夏所说,竹林里的那群人一个活口都没有。

    李钱说不出胸口什么滋味,只觉得闷赌难受,就?像是暴雨前夕,低沉压抑到呼不出气。

    他无人可说内心?感?受,只能跟系统低喃:

    ‘她当了知州还一手的茧,说明她不是那种?尸位素餐的庸官。她了解民?情又懂民?心?,还跟大夏提到了税目跟如今江南局势,怎么能是坏人呢。’

    系统:

    [可事实摆在眼前,竹林里的那群刺客的确没一个活口。]

    [就?算不是李知庆的意思,那群人的死也跟李知庆有关。]

    [她不无辜。]

    李钱难得固执,‘我不信。’

    他抬脚走?到梁夏房门口,习惯性弓着腰打算试探着小声喊“皇上”的时?候,就?听见里面传来梁夏的声音,像是早就?笃定?他会过来。

    “门没锁,进?来吧。”

    但凡要是换个人,这话听起来都显得过分暧昧。

    可李钱这把年纪都够给梁夏当爹了,两人又是主仆关系,中?间半分涟漪都没有。

    李钱轻轻推门进?去,就?见梁夏坐在桌边铺开了纸,瞧见是他半分都不稀奇,只道:“要是睡不着,正好过来给我研磨。”

    李钱挽着袖筒过去,轻声说,“驿丞她们回来了,说竹林里的刺客们没一个活口,都服毒自尽了。李……李知庆让侍卫们把她们埋了。”

    李钱边磨墨边问,“要不要让九号去看看,到底是自愿服毒还是被?人灭口了啊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,”梁夏挑了支狼毫笔,抬眸看李钱,“她们为自己的信仰跟选择而死,不管立场如何都值得尊重。何况人都已经死了,再去打扰属实冒昧,还是入土为安吧。”

    “那这事会不会跟李知州有关?”李钱问。

    梁夏毛笔蘸墨,反问回去,“你觉得有没有关系?”

    李钱迟疑了,他想说没有,可又不敢确定?。他怕自己识人不清,又看错了人。

    梁夏见他沉默,缓声道:“李钱呐。”

    李钱下?意识,“在。”

    梁夏捏着毛笔,认真看他,温声说,“这世上之人并不是非黑即白,你若是信她便坚守自己的看法,你有你自己的判断,不用在乎旁人的声音,哪怕那个人是我。”

    李钱怔住。

    梁夏叹息,微微皱眉,“还有——”

    李钱呼吸屏住,还有什么?

    梁夏指着他手里的墨,“还有,墨太稠了,我怎么写信。”

    李钱,“……”

    李钱笑着说,“烛光太暗,我没看清。”

    他是心?思不在研磨上。

    跟梁夏说了几句话,加上手中?有活,李钱脸色不再那般难看,悬着不定?的心?在一圈又一圈的研磨中?慢慢沉下?来。

    他见梁夏提笔,便问道:“您是给谁写信呢?”

    给沈君牧写情牍?以大夏的脸皮,实在干不出这种?腼腆又内敛的事情,而且沈君牧也不是那种?文气的小公子。

    梁夏道:“给江沣江大学士写信,都六月了,进?士职位也分配的差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您要问陈妤松?”李钱好奇。

    “不是,她必然是进?翰林院的,”梁夏抬头?,朝李钱缓慢眨巴眼睛,白净的脸上露出小小稚气,抿唇笑了一下?,悄声说,“我问问兵部有没有空缺的职位,偷偷给果子走?个后门。”

    这次轮到李钱笑了。

    大夏少?年老成遇事从容,看着文气无害其实手辣心?黑,所以有时?候总是让人忘了她今年不过十六七岁。

    她也会有自己的小私心?跟偏袒。

    李钱理所应当,“您是皇上,想给谁走?后门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梁夏腰杆挺直,抬眼看了李钱一眼,意味深长,“说得对。”

    主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,信写完的时?候,李钱心?里已经雨过天晴不再淤堵。

    “回去休息吧。”梁夏把信装进?信封里。

    李钱把桌上收拾干净,“是。”

    他抬脚出门反手将门掩上,系统这才悠悠感?慨:

    [梁夏真是好皇上。]

    李钱赞同,‘身在江南还念着果子呢。’

    系统觉得他是木头?:

    [梁夏出发前就?跟蔡甜交代过,陈妤果殿试结果出来后,不管有无名次,都破格进?兵部。]

    也就?是说,今天晚上的这封“走?后门”的信可写可不写。

    李钱一愣,‘那她……’

    系统不再出声。

    李钱站在二楼,外头?风雨交加,他却觉得内心?一片平静温和。

    大夏是用这封信告诉他,人都有私心?,只要他觉得值得,那就?去做。

    她真是,让人哭死。

    李钱低头?笑了,眼角有些湿润。

    明日就?要去江州了,他跟大夏伪装的这段父女关系也到今晚结束。

    李钱有些舍不得。他一生?无儿无女,如果真有大夏这样有出息的女儿,做梦都得笑醒。

    楼下?李知庆还坐在那里,目光朝外面天色看去,像是等雨停,又像是等天明。

    李钱推门回屋,心?底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,李知州不是那等恶人。

    翌日。

    昨天一夜大雨,清晨才刚刚放晴。雨水浸湿土地,走?着都是松软的。

    李钱起来后,拎着包袱收拾马车的时?候,见李知庆站在外面来回走?动,不由问她,“李知州这是在做什么?”

    李知庆看见他,不由解释道:“我看看雨水下?了多少?。这时?候麦稻正在灌浆期,田里都在排水。要是夏季雨水下?的多,今年秋季收成怕是又不好。”

    李钱一怔,他五谷不分的人,听到这话只觉得羞愧,由衷感?慨,拱手作揖,“李知州是个为民?的好官。”

    被?人称赞李知庆也只是勉强笑笑,眼睛看向大堂里,梁夏已经起来了,她淡声道:“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皇上,东西?已经整理好了,用过饭咱们就?能出发了。”李钱也往后看。

    梁夏点头?,同时?左右看,问驿丞,“君牧出去还没回来?”

    沈君牧习惯清晨早起练枪,哪怕在皇宫时?这个习惯都没改变。现在外头?雨停,梁夏下?意识以为他出去了。

    驿丞诧异,“没啊,沈小公子今日还没下?楼。”

    “还没起?”梁夏纳闷。

    她见报春从房里出来,便道:“叫君牧起床吃饭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皇上。”等梁夏说完这些坐在桌边,李知庆才走?过来把昨晚关于?刺客的处置结果说了一下?。

    梁夏点头?,勺子搅拌菜粥,脸上露出几分不解跟疑惑,她看向李知庆,“李知州觉得那群刺客为什么要服毒呢?”

    她抬眸看过来,眸光清澈干净,像是不涉尘世,没有半分身为帝王的谋算。

    李知州闻言低头?猜测道:“许是重伤难逃,为了不被?逼供拷问这才自寻了断?”

    梁夏点头?,“有可能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还有一种?可能,”梁夏看着李知州,慢慢悠悠说道:“或许是为了保护什么人,怕连累了她,这才选择了结自我。”

    李知庆站在原地,那一瞬间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?跳声。